余占清：父亲那个淡淡的笑

事情发生在一九六五年我读初中二年级时，那年我十四岁。

学习毛主席著作，我总被班主任点名批评，说我平时作文还可以，写学习毛主席著作的读后感却总是应付敷衍，胡写乱画，没有章法，是班上只“专”不“红”的典型，还出了批判只“专”不“红”的大字报专刊以提高我们的认识。

没几日，班主任拿着《毛泽东选集》（乙种本）到班上销售。只为积极改错，用实际行动响应做又“红”又“专”的好学生的号召，当即买下一本。可是第二天中午就挨了饿，下午饭只得向同学借钱，第三天呢？放假还有三天！我懊悔了，懊悔自己的一时冲动，我决定找老师退书。

 记得退书时，老师面无表情，不声不响，不笑不怒。接过书，缓缓坐下，检查书，开抽屉，排放书；给钱，先大票、再小票，每递一张，都在我手上重重地顿一下；最后不冷不热地说：“实话告诉我，谁叫你退书？”我被老师这种神情吓坏了，一种小孩闯了大祸，只得丢给父母去收拾残局的本能指使，撒谎说是父亲，便像罪犯逃离现场一样逃离了办公室。

    紧接着我升级成为全校“白专”典型，这次遭到专栏大字报点名批判；后来在全班批斗会上，我成了重点。课桌圆摆，黑板白字：“狠批走‘白专’道路的典型”；我孑立中央，同学们按序发言批斗。

    现在看来不可思议之事，在当时则司空见惯 ；但毕竟才十四岁！时间分分挨过，批判声声入耳，同学、朋友俱化为敌仇。悔，羞，怕，清高，坚强，愤恨，孤独，破罐子破摔——这就是批斗会带给少年心灵的摧残与创伤。

    没过一周，我经过老师办公室，透过窗户，突然看到一个老师盯着我惊叫：“他就是余明新（父亲的名字）的儿子！”我大为疑惑，吓得不知所措，窘迫中慌忙逃离。

    时隔不久，父亲给我送生活费来到了学校，顺便问我退书一事，我才知道原来是班主任报告区教育辅导组，说父亲怂恿儿子不积极学习毛主席著作；父亲被区教育辅导组责令检查，全区通报批评。前之惊叫，正值老师们在学习《通报》。   

    但父亲对儿子所带来的牵累并无呵责。

    夕阳下，晚风中，父子一身霞光，并排散步在乡间小路。问起退书一事，语气温和安详。听我如实回答后，父亲先是懊恼惊叹：“喔，是我的问题，只给了生活费，没给你零花钱！”继而若有所思，望着我露出淡淡一笑。

    儿子先是紧张，继是委屈，见父亲这慈祥一笑，也就欢喜了起来。父亲一笑，消解了儿子的恐惧，也消解了对同学们的怨恨，对邀功者的那种少年的痛恨与愤怒。

    不过后来我想，如若父亲对儿子呵责有加，甚或师生对质，父子角抵，将是什么结局呢？

    经事历年，我终于明白，父亲那淡淡一笑，是他对人性理解的宽容一笑：世势使然，人之本性使然，不必惊怪，更不必责怪。

    儿子随着阅历的增加，对人与人关系逐步形成的认识与理解，正如作家周国平先生所说：面对这种情况，我们应取的态度是，不要企图去挽救什么，更不要陷在已经不存在的昔日境遇之中而感到愤愤不平，好像受了天大委屈。应该知道，一个人的人品是天性和环境的产物，这两者都不是你能够左右的，你只能把它们的产物作为既定事实接受下来。跳出个人恩怨的圈子，做一个认识者，借自己的遭遇认识人生和社会，你就会获得平静的心情。

   而父亲对这件事的淡淡一笑，就是给儿子这种认识与理解种下的一粒种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