余占清：迷恋小人书（小小说）

对连环画小人书的迷恋，和如今少年迷上电脑游戏一般。书包里一日没有小人书的心情，就像书包里没有母亲为我准备的午饭。

得到小人书的方式，现在想来，应该有这样一些：教室里的“图书角”，只要开放，先下手为强，不顾规定，尽拣小人书囤在书包里；书店有想看的，缠着大人非买不可；和同学们交换；不愿就发誓守信而缠着借；实在不肯借就赌狠，抢；最值得记忆的是用甩方格（一种游戏，收集烟盒纸，折成正方形，垫在地上，一方用同样的方格甩去，甩翻即为己有，轮流着，多者为赢家）的游戏赌胜对方。甩十次为一轮，谁输得多，心甘情愿，必须忍痛借出。

记得有一次放学路上，和黄启林同学的“战斗”。一轮又一轮，几轮下来天已黄昏，还是输赢持平，势均力敌。围观的同学都已散去，有同学警告明天要报告老师。本人还在软缠硬磨，要赌下去，对方直嚷：“饿了！饿了！”，结果，没论输赢，“你太赖皮！”他收拾书包，苦着脸嚷嚷着扬长而去。我着实如一个“赖皮”，恨不得“赖”在地上不起。气呼呼的，“说好了的，这人太不讲规矩！”我发誓明天要狠狠报复。书没赌到手，回家太晚饿了肚子，又受到母亲责怪，我急得满地起跳，直恨大大不值！

突然，黄启林同学和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哥哥，来到了我们家里，说是父母让他们送书的。哎呀，出人意料，天大的惊喜！一地风烟静，满屋心欢喜。我赶紧放下碗，接过了书。送他们回去的事理所当然地交给了母亲。失而复得，如获至宝。来不及感激，煤油灯下，一遍觉得不过瘾，看得不仔细，又重新来过，才心满意足合上书。我知道，如果第二天必须把没有看完的书还去，那种万般不舍而又不得不还的难受是不能忍受的。

星光满天，月辉一室，那种一天的功课终于完成的心情，那种无挂无碍的舒坦，那种惬意满足，简直无可比拟，无法说起。

茫茫人海，后来启林同学殇于车祸。啊！精瘦如猴的个子，乱蓬蓬的一头满发，赤脚，永远都是两条黄色土布裤管吊于双膝之下，永远都是一个黄色手缝布带的书包吊在胸前，和我一起围着地上的小小方格蹦跳吆喝的形象，和哥哥一起来到我们家拘谨又还带着憨笑的样子，永远定格在了我的记忆里。呜呼，方格兮，小人书兮，都化作了如蝶翻飞的纸幡。写到此，令人好一阵唏嘘！

记得为借一套《三国演义》连环画小人书，我曾连续三个放学后的黄昏，走四五里村落稀疏的土埂路，经过有一条恶犬的人家门口，最后才见到书的主人。

每次出发前，我总因为那条恶犬有一番犹豫，是去还是放弃？总在考虑怎样摆脱恶犬的狂吠尾追，总存在着狗的主人在家能帮我唤住那条狗的侥幸。记得要逃避恶犬追赶，不是加速逃跑，而是蹲下去作检拾砖头棍棒的样子的方法，就是因为这件事，和同学们讨论得到的。

第三趟运气好，去时没有恶犬尾追，失望中正要回家时，主人回来了。苦苦地求，一遍遍地保证不会丢，不会弄脏，不会扯乱，一定按时还。直到这家的大人松口，对书的主人说“借给他吧。他就在前面湾子住，他家大人都认识。已经跑几趟了”，才在主人犹豫的眼光里，一遍遍的叮嘱里拿出那套小人书。叠放得整整齐齐，十四集，一集一本，巾帛包裹，方正切角，交接时双方的手都在颤抖。说也奇怪，我抱着书，回家时恶犬不仅没有狂吠，还摇着尾巴安静地送了我一程。我不仅不怕，还鼓起勇气，走得从容镇定。

不料没过几天，这家人家遭到回禄之灾，好多书都成为灰烬，这套小人书真是万幸！暑假我在茅草屋前的沙窝里见到了书的主人。他先是一本一本地数，两遍，看有没有丢失；再一本一本地翻，看有没有损坏。摞起来又不停摩挲，当我不知该怎样感谢时，不想他手一挥，把书对我怀里一推，满眶泪水颤抖着说不要了，送给我留作纪念。说实话，出乎意料，当时我真是不知所措，又惊又喜。回家路上，又还忍不住打开看了几眼。这么好的一套书，竟然归我了！

直到父亲知道，狠狠地批评了我，责成我必须、迅速、马上还回去，我才知道我被占有小人书的欢喜冲昏了头脑，太不懂人情世故。而当我还书时，才知他们全家已人去“楼”空，搬到南方我不知道的什么地方去了。

啊，我的小伙伴，请原谅我的无知！时至今日，几多流离抛洒，这套书我仍珍藏箧底。时光流转，世事播迁，我也无法打听到这家人现在怎样，书的主人现在怎样。

记得四年级时，语文老师孙光月说我看小人书多，常在班上让我讲故事。为了少年“显摆”的愉悦，也为了同学们的鼓动与期待，我总能充分准备。我爱和几个好朋友反复讨论，选择大家喜欢听的。选定以后，我总要把书反反复复看几遍，默想几遍，让故事情节、人物声口烂熟于心，把那些好词好句和自认为的关键句尽量背下来。开始的几次还曾躲在教室后面的树林里对着树试讲过几遍，结果还是很紧张。眼睛不敢看同学，手不敢搁在讲桌上，背书一般；准备的一些动作手势也忘得干干净净。经过几次以后，就不再紧张了，眼神、手脚、声调也就自然起来，也敢放开神情模仿书中人物音容身段动作了。老师夸我讲得“有声有色，活灵活现”；同学们有掌声，有笑声，还有在座位上模仿着或夸张地做个动作什么的。我得意无比，越发来劲。

不过有一次，开讲前病了几天，准备不充分，讲到一半时，忘记了，讲不下去了。我没有硬充好汉瞎讲，而是直截了当地说，忘记了，不会讲了。但同学们还是给我鼓了掌。走了麦城，老师也还是摸着我的背，把我扶下了讲台。又问谁还会接着讲，当全班一下子有好多同学举起手时，我好惶恐、好惭愧。平时的那种自命不凡、自鸣得意、舍我其谁、我是主角的感觉一下子荡然无存、烟消云散了。此后好多次的演讲，那个纷纷举手的场景总在我眼前晃动，耳边总有一个声音在回响：“不是只有你一个会讲！”，我除了更认真投入外，总能在开场或结束时发自肺腑地说上一句，讲得不好，讲错、讲漏的，请同学们补充纠正。真的，不是虚语客套，是真的有一种少年的谦虚、虔诚。这件事对我一生的影响，也是不言而喻。

总体而言，讲故事这件事，我一直到老都自矜自赏，说起来兴致勃勃，炫耀于孩子们；我认为我一辈子在课堂上还能言和心声“讲”得来，就得亏了这番“童子功”。

小人书《水浒传》中，燕青手提长刀飞渡酒楼救主的画面，我至今仍历历在目。这个画面帮助少年的我加深了对勇敢、义气、忠诚等概念的理解。

还有一本小人书，封面下半部分画着茫茫森林，上半部分半月悬空，角落处有黑黝黝星点一般一架飞机，中间又是星点一般一个特务挂着降落伞降落。看到这个画面，当时就似乎听到寂寂长夜中飞机嗡嗡的响声，以至后来听到飞机声就联想起这个画面，接触到如“阴森恐怖”、“静谧”、“无声胜有声”等等概念，无意识中就和这个画面联系起来。

少小时的读书学习真如种子植入土壤啊！于我虽没有长成参天大树，但她的生根发芽，发展壮大，却也滋润了我的心田，没有让其杂草丛生，荒芜贫瘠。